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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悼念诗人胡续冬

文艺批评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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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


胡续冬(1974/10-2021/8/22),本名胡旭东,出生于重庆合川乡下,20世纪80年代随父母迁居湖北十堰。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历经本科、硕士、博士,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1992年在北大独特的诗歌氛围中开始写诗,后发起创办民间诗刊《偏移》,在当时的青年作者中,倡导一种将诗歌技能的习得与具体现实关注相结合的“偏移诗学”。他的诗有多种类型,其中最受关注的一类,并不采取深度隐喻的模式,而是充分施展偏移之后的“顽劣”热情,借助夸张的滑稽模仿、大跨度的意象组接,以及“重口味”方言、口语穿插,形成一次次的修辞爆炸,强有力地表现出剧烈变动时代中国的城市与内陆经验。当然,“狂欢”的风格并没有掩盖另外的面向,对情感思念一类基本主题的关注,也一直贯穿在他的写作中。

2000年之后,随着漫游的足迹遍及各地,他又主动将异国、异地的风物广泛纳入到诗行,在移步换景中,展示一个“旅行”自我的多种可能。值得提出的是,这种不断跨越边际的努力,也表现在多方面的才能上:除了写诗,胡续冬还撰写专栏、主持节目、运营网站、策划诗歌及其他文化活动,其随笔作品受到广泛的欢迎。

2003—2005年间客座执教于巴西国立巴西利亚大学,2008年入选西班牙安东尼奥·马查多诗歌计划,同年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2012 年参加西班牙科尔多瓦“环球诗歌节”。2021年8月22日下午,在北京去世,终年47岁。


诗集

《日历之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旅行/诗》,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

《片片诗》,台湾,秀威,2013

《白猫脱脱迷失》,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


译作

《花与恶心》,[巴西]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 著,译林出版社,2018


另著有随笔集《浮生胡言》《去他的巴西》《胡吃乱想》《你那边几点:我的巴西土鳖生涯》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胡续冬诗作三十二首,以之哀悼。

..............................................


胡续冬诗三十二首



丨回乡偶书


我自以为还说得来重庆话,

结果遭所有人当成成都人。

我因此回忆起一个词:张班子。

像个观光客,我满怀惊异地

看着这个三十多年来直耸立在

我的各种档案里“籍贯”一栏

的城市:坡坡坎坎多得

让我的细脚杆也伟岸了起来

新盖的高楼完全是本地哥特,

像玉皇大帝在乌云里包的二奶

把穿着丝袜的玉腿从天上

伸到了地下。但我最牵挂的,

还是在夜间辉煌的灯火之间

黑漆麻孔的地带:那是格外一个

隐形的城市,栀子花和黄角玉兰

赐福于那些香荫的小生活,

拐几道弯才拐得拢的危楼里,

老汉们打着成麻,棒棒们吃着

辣惨了的小面犒慰辛劳的一天,

洗头的妹儿多含一口鸭儿,就为

乡下的娃儿多挣了一口饭。

我这次来得黑背时,有一团火

把白天的交通整得稀烂。

我搭了一辆摩托,从罗汉寺

到两路口,要往滨江路走怨路。

在江边飞驰的时候,凶猛的江水

拍打着我的身世,我突然看到了

另一个我的一生:如果当年

我老汉没有当兵离开这里,

我肯定会是一个摩托仔儿

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每天都

活在火爆而辛酸的公路片里。


2008年6月16日,重庆



丨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力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2004年12月29日,Brasilia



丨白猫脱脱迷失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摸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找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2007年7月30日,广州



丨太太留客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没喝完

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

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

愈见欢喜。电影票死贵

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

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

“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

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电影开始,

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个大轮船的外号。那些洋人

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

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

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挨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

和那个胖女娃儿好像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

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

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

都没得!哎呀没得意思,活该

这个船要沉。电影散场了

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

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

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

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

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

说不出口:打了几盘麻将过后

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

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坨!


1998年9月


《白猫脱脱迷失》


作者: 胡续冬

出版社: 山东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6-4


胡续冬诗选

(选自《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25卷)


胡续冬



丨二崁船香


两年前,我在澎湖西屿的二崁村

买到这盒船香的时候,你们俩

一个已经在天上,把白云抟出了

雪山的韵脚,一个还在地上,


在一滴清亮的文字里,接纳了

深夜里的风沙和一大群失眠的骏马。

现在你们俩都在那个高高的地方,

或许,都长着一对汉语的翅膀。 


你们划动的气流或许正在成为

被群星传诵的、一光年长的诗行。

你们或许会偶尔去看望对方,

从温暖的翅膀下拿出各自珍藏的


最好的时光,交给对方保管。

你们,如果真的偶尔会在一起,

或许还会交换一下我们在人世间

那些像记忆一样不知所谓的想念。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们俩

今天的天空才蓝得如此坦荡,

就像你们喝了点小酒,每每

笑一小下,蓝天就朝更远处绽放。


且让我来为你们俩点上一支二崁船香。

那高高的地方或许没有

河流和海洋,但我愿你们的青春之躯

如挂满风帆的智慧一般畅行在天堂。 


此刻,我看见船香的包装盒上印着

“好胆麦走”,闽南语,意思是

有胆量就别走。这句话我很想说出口:

假如你们没走,假如我们的性情和血肉……  


清明节怀念亡友马骅、马雁  



丨蟹壳黄


两年前我们曾经肩并肩

坐在村中的月沼边。

四周围,炊烟和炊烟

聚在一起,把全村的屋檐

高高举起,让它们在水面上

照见了自己亮堂堂的记忆。

微风中,月沼就是我们

摄取风景的、波光粼粼的胃:

池水消化着山色、树影、祠堂

和伪装成白鹅浮在水上的墙。

此刻,我一个人又来到这里,

但你也很快就可以重温

这小小池塘里的秘密:

我把整个月沼连同它全部的倒影

藏在了明天要带回家给你吃的

蟹壳黄烧饼里。只要

你一咬开那酥脆得如同时空的

烧饼皮,你就可以

在梅干菜和五花肉之间

吃到这片明澈的皖南:我知道

你的舌尖一定会轻轻扫过

在水边发呆的我,月沼

将在你的胃中映照我们的生活。  


《片片诗》


作者: 胡續冬
出版社: 秀威資訊科技
副标题: 胡續冬詩選
出版年: 2013-9



丨京沪高铁 


我在上海虹桥

你说:这就开始写一堆稿 


你在对抗钻进了脂肪里的拖延症

我坐上了经期紊乱的和谐号 


我出了江苏进了山东

你才写完第一篇稿 


山东在下雨,大舌头的雨,下得我

忘了怎么用普通话向窗外的泰山问好 


我想把大雨一个短信发给你

让你轻松地写点注水的呼号 


但你坚持着一种肥美的速度:

你每敲下一个字,我就向北五百米 


如此算来,我穿过河北的时候

你只能写完第二篇稿 


我想要劫持和谐号,逼迫司机

开慢点,你不写完就不许他开到 


或者直接把火车开进你的网瘾里

一车把拖延症撞得死翘翘 


其实我知道最后你肯定会发飙

把积压的稿全都天女散花般地写好 


然后打开门,我就在门口,背包里

有带给你的栀子花和生煎包  



丨我吃到一片发苦的云  


我吃到了一片发苦的云,

它的味道像是北京地铁十号线上

一只被挤扁了的乳房。

但这座高原城市还没有地铁,

天空中也没有一群硬邦邦的乌云

把柔软的云朵抵进角落。

这片发苦的云赤脚穿行在

我舌苔浓厚的旅途里,

踩踏着我味蕾上的亚热带,

把薄荷和小米辣请回了红土地。

我需要再仔细咀嚼,

才能吃出这片发苦的云朵里

起重机的味道、脚手架的味道,

和被拆除的城中村的味道。  



丨感谢信 


张朝大将军,明朝洪武年间的

一个地方小官,从江苏老家

跑到现在的贵州黔东南州黄平县一带

当了个“军政修举”,大概就是管管

军屯戍边之类的事务。他智勇双全,

“常衣皂甲,乘黑马,执铁锏,

出入敌阵,往来如飞”,说是

在他的辖区里,小偷小摸都绝了迹。

邬桓大将军,又是一个明朝的

地方小官,宣德年间做过江苏溧阳的

县丞,“有志节,躬处节俭”。

他致力于除蠹弊、均赋役,据称

他任满的时候数千百姓到县衙挽留,

朝廷就破格升他为知县。

我不知道这两个地地道道的芝麻官是如何穿越

史籍的海洋、治乱的迷宫,

以大将军的名号,加入到了道教的

六十位太岁星君的行列中,被尊为

甲寅太岁和庚寅太岁。我只知道,

已经过去的2010年岁值庚寅,是我

倒霉的本命年。去年正月初八,

白云观的道士告诉我,张朝和邬桓

分别是我的本命神和值岁神,我必须

从元辰殿门口的小卖部把他们请回家。

出于对厄运的恐惧,我把这二位

印在金属卡片上的大将军装进了钱包,

和身份证紧紧贴在一起。我把他们

整整揣了一年,这一年,我过得果真

无灾无恙,虽然依旧买不起房、

申不到科研经费,但在昏暗的流年中

仍能保持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我深知,我等凡人不可过多言及命数,

所以我谨在此简要地致谢一下

张朝和邬桓二位大将军:愿互联网信号

能传至上苍,一介屁民在信号中作揖。 



丨手持扩音器 


 那一年我迷上了手持扩音器。

电视里,遥远的广场上

遥远的青年们举着扩音器的样子

比我身边举着西瓜刀的小混混

还要屌。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常常把一张旧报纸卷成圆筒,

想象它可以把我的嗓音变成

一头威武的麒麟。我朝街边小贩

喊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他们没有理我。上语文课的时候

我跑到讲台上,用意念

让我的手里冒出一个看不见的

手持扩音器,继续喊着一些

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语文老师没有理我。有一天

我冲进了中学的广播室,

那里也没有手持扩音器,我只好

像握西瓜刀一样抓住一个

鹅颈麦克风,心里默念了三声:

“手持扩音器”,然后向操场上

正在做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同学们

喊出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没有任何人理我,大家都

伸手的伸手,弯腰的弯腰。

很快,电视里没有了遥远的青年

和他们的手持扩音器,小混混们

又成了我身边最屌的事体。不过

那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已经被我的记忆饲养成了一头

住在我声带上的微型的麒麟,

每年初夏,它都会安静地

跳出我的喉咙,在我们喑哑的

生活里,寻找一支手持扩音器。



丨像


台湾食神焦桐的女儿长得有点像

萝莉版的范冰冰,81岁的诗人管管

很像他的青岛小同乡黄渤的老年版;

我在澎湖望安岛搭讪的一个冰店老板娘

酷似我在北京的一个学生只是略显

几分轻熟,我在彰化鹿港镇的公车站

借过火的一个司机和我在重庆的幺舅

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我差不多每天

都要经过中坜新屋交流道附近的

一排槟榔店,上个星期新来的一个西施

看上去像极了我一个广州哥们儿的

新婚妻子,我一度怀疑他实施家暴

导致妻子负气出逃;在从台东到绿岛

的客轮上,一个小男孩因为看见了飞鱼

而把细嫩的笑脸迎向了晃动的太平洋,

我在他的眉眼间分明认出了我的一个

干儿子,他经常露出细嫩的鸡鸡

在餐厅里追逐吓得四处逃窜的白领阿姨。

三个月里,随时都会有小小奇迹般的像:

像亲朋、像街坊、像无意中记得的路人、

像多年前的炮友、像险些就要忘记的

中学死对头,甚至还见到一个在内湾线

的小火车上偷拍女生的蠢货,长得

完全像是同样猥琐的我:如此密集的像

竟迭合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这些像我们的人,活得比我们有神。



丨娃娃音


娃娃音的朋友带你去

坐满娃娃音学妹的餐厅吃饭

电视里还有娃娃音的主播

转述着娃娃音的凶杀和娱乐


当娃娃音的女服务生

拿着娃娃音的菜单走到你身边

你突然想吃她声带上鲜美的元音

想吃娃娃音的平水十八韵


你开始用耳朵进餐,吃进去的

全是凉拌娃娃音、清蒸娃娃音

娃娃音焖桂竹笋和一大碗

加有语气词的酸菜蚵仔娃娃音汤


吃完饭,你的视网膜竟也

罩上了一层娃娃音。你坐上

娃娃音的捷运,看见一双双

娃娃音的丝袜讲着腿部的悄悄话


而你注定无法吸收所有这些

娃娃音。它们终将在你的胃里

形成一小块岛屿状的娃娃音结石

你每日消化的,仍是凶猛的陆地动词



丨终身卧底


不止我一个人怀疑

你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秘生物

你的左耳里有一把外太空的小提琴

能够在嘈杂的地铁里

演奏出一团安静的星云

你的视网膜上有奇怪的科技

总能在大街上发现一两张

穿过大气层陨落下来的小广告

甚至连你身上那些沉睡的脂肪

都美得极其可疑

它们是你藏在皮肤下的翅膀

我总担心有一天你会

挥动着缀满薯片的大翅膀飞回外星

留下我孤独地破译

你写在一滴雨、一片雪里的宇宙日记

好在今天早上你在厨房做饭的时候

我偷偷地拉开了后脑勺的诗歌天线

截获了一段你那个星球的电波

一个很有爱的异次元声音

正向我们家阳台五米远处

一棵老槐树上的啄木鸟下达指令:

让她在他身边作终身卧底

千万不要试图把她唤醒



丨圣火车站 


汗流浃背的土行孙,行李是一个省。

哪吒们老了,拉杆箱下可还有风火轮?

发财的跑路的吃方便面和火腿肠的肉身

都来投胎,穿制服的女娲抟气味造人。



丨花栗鼠


后腿直立、前爪耷拉,

一只花栗鼠站在草丛中

侧耳倾听我身上的秋风。

我每向前一步,它的小眼睛

就猛然明亮几分,像是

有闪电的碎片落入它的瞳孔。

它知道我不是唐老鸭,

我也知道它不是奇奇或者蒂蒂:

它是出没在我那老民主党房东

放在户外的垃圾桶边上的

一只活生生的花栗鼠,

它精于收藏,每天都在忙于

把一寸又一寸的光阴

叼进一种叫做冬天的未来里,

而我总是试图去猜测

它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里

到底塞了些什么东西:

几枚坚果、落叶里的邻家生活

还是一本卡夫卡的《美国》?

每次,还没等我想明白

自己和它到底有几分相似,

它眼中闪电的碎片就会

汇聚成一道布满条纹的

毛茸茸的闪电,飞快地钻进

路边的地缝里。我也会转身

回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里:

我暂时叫做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要为回国前漫长的冬天

写一屋子《地下室手记》。



丨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给臧棣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弓着腰、撅着已近中年的屁股,

在沙与海水之间搜寻。

换做在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这个姿势更像是在把少年水稻

插进东亚泥土旺盛的生殖循环里。

但请相信我,此刻他的确是在

拣鲨鱼的牙齿,在佛罗里达的

萨拉索塔县,在一个

叫做玛纳索塔的狭长的小岛西侧

濒临墨西哥湾的海滩上。

像着了魔一般,他已经拣了

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灼人的烈日

似要将他熔成一团白光,但

每拣得一颗牙齿,他就感觉身上

多了一条鲨鱼的元气。那些

乌黑、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

撕咬的迫切性的牙齿,是被海水

挽留下来的力量的颗粒,是

静止在细沙里的嗜血的加速度,

是大海深处巨大的残暴之美被潮汐

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小小一枚

美之残暴。他紧攥着这些

余威尚存的尖利的小东西,这些

没有皮肉的鲨鱼,想象着

在深海一样昏暗的中年生活里,

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

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



丨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一个在海滩上朗诵的男人

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

盘腿坐在沙滩上,跟海浪

比赛大嗓门。他的听众,一群

追逐夕阳定居在佛罗里达西海岸的

退休老人,从各自的家中带来了

沙滩折叠椅,笑眯眯地,

听他沙哑的嗓音如何在半空中一种

叫做诗的透明的容器里翻扬,而后

落在地上,变成他们脚下

细小的沙砾。只有他自己注意到:

每首诗,当他用汉语朗诵的时候,

成群的海鸟会在他头顶上

用友善的翅膀标示出每个字的

声调;而当他用笨拙的英语

朗诵译本的时候,不是他,

而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躲在

他的喉结里,练习一个外国配角

古怪的台词。朗诵中,他抬头

望向远方,天尽头,贤惠的大海

正在唤回劳作了一整天的太阳。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成了

听众的一员,一个名字叫风的

伟大的诗人,不知何时凑近了

别在他衣领上的麦克风,在他

稍事停顿之时,风开始用

从每一扇贝壳、每一片树叶上

借来的声音,朗诵最不朽的诗句:

沉默,每小时17英里的沉默。



丨一个路遇火烧云的男人  

一个路遇火烧云的男人,在

傍晚时分,搭车从他的海边小木屋

赶往35英里外的萨拉索塔,去做

他回国前的最后一次朗诵。他一直

捂着左边的脸颊,自西而来的牙痛

像巨浪拍打着晦暗的牙床:

大概因为他在海滩上拣了太多的

鲨鱼牙齿,遭到了墨西哥湾里

愤怒的鲨鱼们一致的诅咒,甚至

连那颗疼痛的牙齿都变成了一头

复仇的大白鲨,凶猛地撕咬着

他牙床深处的乡愁。天色渐暗,

疼痛不知何时开始从牙根

逐渐撤离,退向西边的天空——

火烧云! 公路西侧的萨拉索塔海湾

完全被火烧云笼罩,一大片火红的

云的丛林、云的戈壁、云的高原、

云的新大陆倒挂在天际,大气中

似有无数个萨尔瓦多·达利

手持画笔在像民工一样劳动,把

三分之一的天空画成了结结实实的

超现实主义。他在火烧云上

看见了另一个火红的自己和一大群

火红的鲨鱼在火红的海底进行了

一场火红的谈判,谈判的结果是

他获准把他拣到的所有火红的

鲨鱼牙齿,全都送给他火红的家乡

有火红人品的朋友们。最后,

在萨尔瓦多·达利们把他们的作品

毁掉之前,他在火烧云最隐秘的

角落里,看到了他的妻子火红的脸。



丨一个跟海鸟厮混的男人  


一个跟海鸟厮混的男人,刚刚

从海浪迭起的午睡中醒来,就

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海滩,沿着

下午三点不慌不忙的海岸线

一路去拜访他那些漂亮得让他

耻于为人的朋友们:鸟,

在单数的他和单数的海之间

矜持地抖动着天堂的复数形式的

鸟。他的长江流域博物学知识里

找不到这些鸟的名字,所以他

干脆给它们编上了号:一号鸟,

有些像鹈鹕,入水的动作仿似

以大嘴为支点,在海浪上倒立;

二号鸟分明是一个地理错误,

酷似从工笔寿星身边逃出来的

鹤,脖子和脚上细长的虚空

可以让喧腾的海瞬间静止成蓝天;

三号鸟,大海那雄性声带的

忠实骨肉皮,海浪在沙滩上

唱到哪里,它们就成群结队地

飞跑到哪里。他喜欢调戏三号鸟,

但每当他淫笑着,挡住了

娇小的三号鸟们的去路,就会有

状如鹰隼的凶猛的四号鸟从半空

俯冲而来,恐吓他两腿之间的

五号鸟。哦,没错,在这个

没有卫生巾和避孕套的

干净而孤独的海滩,他的五号鸟

已经变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

叫不出名字的海鸟,在裤裆深处

一片更开阔的海域上展翅飞翔。


《中国新诗百年大典》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副标题: 总30卷
出版年: 2013-3-1



丨晓春

(本诗首发《天涯》1999年第6期)


他善于挥霍青春,若非生不逢时

他定能浪费掉一具肉体所有的潜在价值。

他写诗的时候名叫杨逍,华丽的十四行

使得金庸的光明左使梦见自己变成了唐璜。

当纵情的钢笔还未肾虚,他又手持

杨晓春的护照,漫不经心地撩起

汉莎航空公司空姐的短裙下光洁的商业德语。

他一度涉足出版界,在同行们的鸿门宴上

他用一瓶白开水灌倒了八个二渠道书商,

而第二天他倍感惭愧,在出差的火车上

和一个蹭座的民工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矢口否认有人曾在拉萨的大昭寺看见过他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分身术

是源于生活的繁复还是一句谎言的技术性失误。


我们之间的联系像一台破旧的国产电视机

在长久的空白之后,一经拍击

屏幕上的图案就会准确无比:黑瘦的身躯

实业进取型的发式像一片用于竞技的绿草地

而声音往往能泄露被红牌罚下场的

灵魂变形记。“狗日的,我是晓春!是晓春

在呼你!”是手机的干扰还是想象力的玩笑

我分明听见是一只钻进写字楼的快活的鼹鼠

在晓春时节嗷嗷直叫。我曾把他的经历

比作天才和横财之间的一次辉煌的短路

也曾把他想象为窃得了时代密码的波希米亚特务

而昨晚他对我的洗劫矫正了我的错误:

当汹涌的啤酒把我们混乱的大学回忆冲上了

价目清晰的饭桌,不名一文的他迫使我

把紧张的钱包变成了一团羞涩的怒火


《天涯》1999年第6期



丨另一个(外二首) 

(本诗首发《天涯》2001年第6期)


电话暂时中断。我回到

1999年夏天的一群乌合之众中。

你也在。我们驱车

前往神龙架,恰好要经过

你出生的县城。你说县里有个

儿时要好的表姐,长得也很像。

话音刚落,时光的水晶

就把她映在了我们的车窗上。

你下车,和她激动地

交谈着偶然性,抛下我们

去她家里小坐。我注意到

她的确像是另一个你:面廓、

眉眼、笑声中起伏的山水。

后来我几乎忘记了

你和她的邂逅,只记得

在等你的时候,我们就地

享用了风味菜肴若干,并挖掘

某人身上的洋相以佐餐。

我几乎看不见你身上的

其它的你。直到今天。

直到你的电话里闪过

她的二三事。直到

你嗓音中的穿堂风再次从暗处

吹落了时光的水晶:

“她死于肝昏迷”,你说。



丨我们身上的动物


五岁那年,他向屋檐下的蝙蝠

借了一晚上翅膀,嗖地一声

掠过了她咿咿呀呀的流水。


她的下游有一条

会眨眼睛的鱼。它吐了七个

金泡泡,她的年华开到了七岁。


他则开始为他十岁的心胸

披挂大量的铠甲:瓢虫、金龟子、

天牛。他的气血坚硬地爬行。


而她身体上的涟漪

却长出了鸟骨,小小的,支撑着

她不高兴的蜂鸟飞往十四岁。


十四岁,他们相见,他的肝火上

一头云豹扑倒了她白眼中的松鼠。

她转而在日记中饲养雪貂,让它


叼走了他梦中的菜花蛇。从

十七岁起,他忙于消灭静脉里的

蟑螂,忙于赶走眼泪中那群


哈哈大笑的狒狒。她没见过这些

讨厌的东西。她的树枝上

只潜伏着一只微笑的猞猁,


搬弄着她的婉约。二十四岁,

他说,我把一只浣熊撵进了

你的快乐。她说,谢谢。


此后浣熊一直笨戳戳地

在他们的心坎上晃动,偶尔

化装成冰淇淋蛋糕,手持蜡烛


招呼他们的生日、他们的甜嘴。



丨在北大


按照我那晦暗的手相,我已活过了

一半的生命。那些废弃的岁月环绕着这所

无所事事的大学,像颓垣的城墙

守护着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的全部失败。

将近十年的时间,从玩世不恭的长发酒徒

到博士生入学考场上诚惶诚恐的学术良民,

这所大学像台盲目的砂轮,把一段

疑窦丛生的虚构传记磨得光可鉴人。

在这大理石一般坚硬光滑的命运上

我已看到此刻的自己投下的阴影:四月里

一个柳絮翻飞的艳阳天,在宿舍楼前

一块郁闷的石板上,阳光艰难地进入了

我的身体,将它包围的是孤独、贫瘠、

一颗将要硬化的肝脏和肾脏深入软弱的追悔。


《天涯》2001年第6期


诗歌作品选



丨天 机


从幼儿园老师的讲述中,  

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你:

瘦小的身躯里藏着千吨炸药,

旁人的一个微小举动可以瞬间引爆

你的哭号、你的嘶叫,

你状如雪花的小拳头会突然变成冰雹

砸向教室里整饬的欢笑。

我歉疚的表情并非只用来

赎回被你的暴脾气赶走的世界。

我看着老师身后已恢复平静的你,

看着你叫“爸爸”时眼中的奶与蜜,

看到的却是你体内休眠的炸药里

另一具被草草掩埋的身躯:

那是某个年少的我,

吸溜吸溜地喝稀饭,

遍地吐痰,从楼上倒垃圾,

走在街上随手偷一只卤肉摊上的猪蹄,

抢低年级同学的钱去买烟,一言不合

就掏出书包里揣着的板砖飞拍过去。

我们自以为把自己掩埋得很彻底,

没有料到太史公一般的DNA

在下一代身上泄露了天机。

女儿,爸爸身上已被切除的暴戾

对不起你眼中的奶与蜜。



丨阿尔博阿多尔


我只愿意独自呆在诗里,诗独自

呆在海里,海独自呆在有风的夜里。

一夜之后,阳光拖着水光上天,

嘈杂的人群从细小的白沙里走出来换气。


换完气的细小的人群回到嘈杂的白沙里,

又是一天,地平线把太阳拖进水底。

海从夜里裸泳了出去,诗从海里裸泳了出去,

我从一首诗裸泳到了另一首诗里。


(注:阿尔博阿多尔,Arpoador,意为“鲸鱼叉”,里约热内卢的一个小海滩,夹在著名的伊巴奈玛海滩和科帕卡帕纳海滩之间的犄角上。)


《旅行/诗》

《胡吃乱想》



丨海魂衫


1991年,她穿着我梦见过的大海

从我身边走过。她细溜溜的胳膊

汹涌地挥舞着美,搅得一路上都是

她十七岁的海水。我斗胆目睹了

她走进高三六班的全过程,

顶住巨浪冲刷,例行水文观察。

我在冲天而去的浪尖上看到了

两只小小的神,它们抖动着

小小的触须,一只对我说“不”,

一只对我说“是”。它们说完之后

齐刷刷地白了我一眼,从天上

又落回她布满礁石的肋间。她带着

全部的礁石和海水隐没在高三六班

而我却一直呆立在教室外

一棵发育不良的乌桕树下,尽失

街霸威严、全无狡童体面,

把一只抽完了的“大重九”

又抽了三乘三遍。在上课铃响之前

我至少抽出了三倍于海水的

苦和咸,抽出了她没说的话和我

潋滟的废话,抽出了那朵

在海中沉睡的我的神秘之花。



丨2011年1月1日,给马雁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真主用白色裹尸布收纳了你。

我看见了你的脸,最后一次。

眼泪是可憎的,遮挡了一切,

连同你这些年的欣快和勇毅。

我们把你抬上运尸车,穿过

新年第一天寂寥的回民公墓。

你肯定不会喜欢这里,但你

会弹着烟灰说:哪儿都一样。

我们把你放进了冰冷的墓穴,

我们铲土,也代更多的朋友

把异乡的泥土盖在了你身上。

你父亲,一个因信仰而豁达

的穆斯林老人,在用成都话

跟公墓里的上海回民交谈着:

我们那边墓底都要铺一层沙,

因为大家都是从沙漠里来的。

风很大,我们艰难地点燃了

几把伊斯兰香,三支成一束,

插满了你的坟头,还有菊花,

越插越密,烟雾中的菊花香

像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道。

有人突然说,你一定会嘲笑

我们这群来送你的人,一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

你就站在我们身后,我身后,

美得比记忆更加朴素,就像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许会喜欢公墓给你做的

那块临时的墓牌,简简单单

在小木板上写着“马雁之墓”,

删除了你这三十一年的智慧、

果敢、力量与病苦。我更愿

忘掉这一刻、这公墓:我把

我心爱的小妹葬进了这泥土。



丨小小少年


从满月起,你不羁的睡眠

就开始像贪玩的羊群一样,

需要我挥舞着蹩脚的歌声,

驱赶它们从火星上的牧场

回到你永动机一般的小小身体里。

我成了你忠实的牧睡人。

我牧睡,每天两到三次,

唱着同一首叫做《小小少年》的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这首歌出自一部

我已经完全忘了情节的德国电影,

确切地说,是西德电影,

《英俊少年》。出于一个丑男孩

对“英俊”一词的莫名纠结,

我满怀敌意地记住了它英俊的旋律。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地图上

早已没有了东西德之分,这首歌

却会被变得更丑的我

用来召唤你松果体上狡黠的褪黑素。

日复一日,我唱着《小小少年》,

把睡眠的羊群赶进准确的钟点。

我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

牵着你未来的手和你畅游花花世界。

那时,又老又丑的我,

或许会唱着《小小少年》

放牧我自己颤颤巍巍的睡眠。

终于,在你一岁以后的某一天,

你突然厌倦了所有的小小少年

和他们的英俊,你只想

听我丑陋的声音随便讲个故事入睡。

我又变成了你忠实的

挥舞着陈述句和象声词的牧睡人。

但我竟有些怀念

那些怀抱你的褪黑素起舞的

小小少年,怀念那个

在1980年代的小镇电影院里

对着“英俊”二字黯然神伤的

小小少年。



丨清晨的荣耀


我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从动画片《朵拉历险记》里

记住了一头叫做Benny的牛,她就把所有的“牛”字

都用Benny来替换,比方说,直到现在,每天起床以后

她都会说:我们去摘牵Benny花吧。夏秋之交,

牵牛花是色彩单调的北方为数不多的例外,

它们骑着盲目的藤蔓攻占了草丛、栅栏、楼间空地

和早起的人们发懵的双眼,又在一瞬之间

丧失了斗志,一任游牧的彩色帝国分裂成千万个

阳光下纤薄的幻身。我女儿常常只身闯入

这朝生暮死的帝国,以半生不熟的手部精细动作

终结几朵鲜艳的单于或者可汗,在她眼里,

它们都牵着一只Benny。受我女儿的影响,在

上班的路上,我竟然能听见接连不断的粉色或者蓝色的声音

在大喊“Benny!Benny!”,带着动画片令人绝望的魔力。

直到今天早晨,当双轮惺忪的自行车无意中把我引到

一片偏僻的野地,仲秋的太阳递给每朵牵牛花一把金刀,

我这才想起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清晨的荣耀。



丨新年


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

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

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我怀念那些穿军装不戴帽徽和领章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修飞鸽自行车、摆弄裎亮的

剃头推子、做煤球、铺牛毛毡,偶尔会给身后

歪系红领巾的儿子一计响亮的耳光,但很快

就会给他买一支两分钱的、加了有色香精的冰棒;


我怀念那些在家里自己发豆芽的人,

不管纱布里包的是黄豆还是绿豆,一旦嫩芽

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砖块,生铁锅里

菜籽油就会兴奋地发出花环队的欢呼;


我怀念那些用老陈醋洗头的人,

在有麻雀筑巢的屋檐下,在两盆

凤仙花或者绣球花之间,散发着醋香的

热乎乎的头发的气息可以让雨声消失;


我怀念那些用锯末熏腊肉的人,用钩针

织白色长围巾的人,用粮票换鸡蛋的人,用铁夹子

夹住小票然后“啪”地一声让它沿着铁丝滑到收款台去的人;


我怀念蜡梗火柴、双圈牌打字蜡纸、

清凉油、算盘、蚊香、浏阳鞭炮、假领、

红茶菌、“军属光荣”的门牌、收音机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甜美歌声……


现在是2015年了。我怀念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



丨里德凯尔克

(Ridderkerk)


一坨背着旅行包的白云

错过了上一股

刮向鹿特丹的风。

它坐在半空中一个偏僻的

气流中转码头上

发呆,偶尔挪动一下

疲惫的云屁股,低头观看

它在河面上的影子

是怎样耐心地和低幼的阳光

玩着石头剪子布。

马斯河上安静得能听见

云的咳嗽,只有几艘

还没睡醒的货轮

从云的二郎腿底下

无声地驶过,集装箱上的

“中国海运”四个汉字

像一串遥远的呼噜。

云突然看见了

河边荒草中的我,同样是

错过了上一班船,

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码头

万般坐不住。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

很难沟通。它伸出

飘忽的云手,试图递给我

一根云烟,我表示婉拒

因为我只抽黄鹤楼。

我们努力让对方明白了

我有一个漂亮女儿,它有一朵

和乌云混血的儿子,前年

飘到了佛得角上空去学唱歌。

还没来得及深聊,

刮向伊拉斯谟桥的三桅风就来了,

我的船也已在上游出现。

我们同时掏出手机

拍照留念,而后,它去它的

鹿特丹,我则去往相反的方向:

一个风车排列成行、

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



丨格陵兰


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格陵兰人,

这也意味着,我结识了

格陵兰人口的五万分之一。


他和一群维京人的后裔一起

坐在我们旁边,但看起来

他更像是我们派到北极圈里的卧底:

穿着一件在北京机场随便买来的


“上海欢迎您”,他的因纽特面孔

始终挂着一万年以前的亚细亚笑容。

他父亲是格陵兰最北边的猎人,

母亲一家,在最南部牧羊。


我问他父亲都猎些什么动物,

他说:海豹。然后,夹杂着手势

他向我描述了烹制海豹的要领,

听得我把饭桌上的鸡鸭


全都想像成了竹笋焖海豹和

酸萝卜海豹汤。神灵们要怎样靠谱,

才能让他的父母在那个庞大得

如同一整片大陆的岛屿上相遇?


再需要多少头北极熊的元气

才能把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养育成一个喝酒、写诗、踢足球,

性情像浮冰一样坦荡的汉子?


他做过老师,教孩子们用格陵兰语

在声带上捕猎凶猛的极光。

现在他是一名地方法官,案件少得

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异国怀乡。


他送了我一沓格陵兰的明信片:

阳光像粗短有力的大拇指,

把几枚彩色图钉一样的小木屋

摁在了海边的冰层上。


他盼望格陵兰彻底从丹麦独立出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那个从政的哥哥

有望成为第一任总统,而是因为

他更喜欢不拉雪橇的雪橇犬。


听闻此言的一瞬间

从我的肋骨间似乎也冲出来一条

威风凛凛的雪橇犬,挣脱了

胸腔里拖着的大国生活,冲向冰原。


《去他的巴西》

《浮生胡言》


胡续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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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 天涯杂志、褶子FOLD、诗刊社、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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